想躺着暴富的人,最难安宁

《月亮和六便士》的主要故事不太出色。一个伦敦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斯特里克兰德,度假中忽然抛弃了他的中产阶级家庭跑到巴黎去,过起了衣食不继的生活。别人都以为他和情人私奔了,其实他是去学画作画。他对赏识他的人残酷无情,对爱他的人变本加厉,所以完全没有朋友,辗转去到塔希提,在明媚的椰子林、香子兰和胡椒树之间住下来,生活、作画,最后因为麻风病死去。他留下了一些画给认识的人,但是最好的杰作和他的被麻风病侵蚀的尸骸一同烧掉了。

斯特里克兰德无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放弃了买卖,离开了妻子,而且直言不讳承认他已经不爱妻子和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他轻松卸下了自己身上的经济责任,相信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有办法养活自己,同时义无反顾大步走进了一种穷困潦倒的生活,因为金钱的困窘对他来说不算一回事。

图片《月亮与六便士》剧照

在重病中他两天没吃东西,唯一真正赏识他的艺术才能的荷兰人把他接到家里,他却勾引了他的妻子又抛弃了她,导致她自杀。在斯特里克兰德的心中,一切妨碍他画出伟大作品的人和东西,都可以被直截了当地丢弃。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严密的社会行为规范都约束不了他。他去了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在那里找到了美,心满意足地死在了那里。

与他的一生相呼应的是一位伦敦圣托马斯医院的高材生阿伯拉罕,聪明勤奋,才华过人,前程已经有了很好的保证。他想去地中海游玩一番,于是在货船上找了个医生的职位。在船抵埃及亚历山大港的时候,他看着蓝天下的白色城市,熙熙攘攘的当地人,忽然觉得自己获得了无限自由,决定留在这里生活。多年以后,他成了一个衣着寒酸但心满意足的人,非常幸福。

斯特里克兰德和阿伯拉罕都选择了突然退出他们的优裕生活,去远方的不可知之地。旁人震惊,除了他们带给家人的伤痛,更多是因为他们居然会选择放弃自己已经拥有的实在的幸福——包括优厚的收入,体面的家庭,舒适的房子,稳固的前程。他们真的说撒手就撒手,再不回头。这样的出走等于向全社会抛出了一个巨大疑问:难道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可贵?这不可能是真的!所以留在那个社会里的人忙不迭地修缮他们退出产生的缺口,填补真空。

斯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个看似优雅讨喜却没什么头脑的女人,至少她喂养的那班以尖酸为荣耀的文人这样认为。在紧急关头她的社会和经济才能却迅速发挥了作用:一旦认清斯特里克兰德是为了画画出走巴黎,她马上就作出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的正确判断,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把儿女的生活和教育托给姐姐,把好房子租出去,自己住到小房子里,学习速记和打字,靠朋友和社会关系四处接活儿。

在叙述者眼中,她是个既没有头脑又很能干的女人,而且叙述者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矛盾之处。她经营的打字所生意很赚钱,因为她对伦敦文化界大小名流的心理掌握得很好。但她仍然以交游上层社会和为女儿挑个好丈夫为荣,儿子上剑桥当牧师,女儿嫁给军人,在上层稳稳地保留着一席之地。

她家的社会地位,因为斯特里克兰德生前的背信弃义和死后的荣誉声名,被抬得更高了。真正讽剌的是:斯特里克兰德太太并没有追求这些命运的转折,她只是利用了一下而已。如果她能选择,可能愿意一直当个和气的交结作家的可亲妇人,请他们吃精心准备的午餐,谈些风雅话题,不太介意被他们背后嘲笑。命运把她逼成了一个往上爬的高手。

优秀医生阿伯拉罕的退出,让另一位医生生阿莱克·卡尔米凯尔爵士捡到了他的前程。他住在伦敦布置优雅的老宅里,墙上挂着名家名画,担任六七家大医院的要职,一年有一万镑的收入。这个前程除了阿伯拉罕给他送的运气,他自己也很努力,在大战中服务出色,爵士头衔就是这样挣来的。大战给一些人送去了爵士头衔,让另一些人丢掉了性命。

斯特里克兰德夫人和卡尔米凯尔爵士会在余下的生命里继续享受他们的财产和地位,以及“文明世界”的路灯、马车、戏院、媒体等一切。出走远方的斯特里克兰德和阿伯拉罕则得到了他们终生寻找的地方,浓荫环绕的小屋,日夜盛开的白色香花,碧蓝的天空下来自不同国家的形形色色的人。内在的强大驱动力把他们肉体送到那遥远的地方并定居下来,获得安宁。

往上爬的人和去远方的人,他们都过上了梦想的生活。什么样的人最难安宁?就是惊叹内驱的强大力量,又过于迷恋外在财富,还没有什么能力获得或维持任何一边的人。

(本文作者:中微子和小二;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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