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光影之间

     01     

伫立在风雨桥的桥头,我脱掉旅途的疲惫,像脱掉一件落满尘埃的旧衣裳。暗黄色的灯光掳走我的影子,扔在桥下的水面上,洗了又洗,想帮我把另一个自己从我的肉身中拯救出来。我沿着风雨桥慢慢踱步,见我的影子在水流中挣扎着大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影子其实并不想真的离开我。倘若没了我这具让他藏身的肉躯,它可能连影子都不是,只能是比黑夜更黑的虚无。正如我倘若不来玉屏,我也连玉屏的影子都不是,我只能是跟玉屏毫无关联的另一个存在。当然,我即便来到了玉屏,也未必就是玉屏的影子。红尘中许许多多的遇见,原本就是光与影的游戏,而不是人与人,或心与心的相逢。

     02     

去茶花泉的那天上午,茶花还没有醒来,泉水也还没有醒来,它们都躲在自己的美丽和清澈里安享着孤独——孤独是另一种美丽和清澈。我们熙熙攘攘地从它们的睡梦中路过,我们是否也是它们的梦境的一部分呢?我不想惊动它们,破坏它们的梦境就是破坏它们的清修。人有人的清修,花有花的清修,水有水的清修。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困厄,都有各自度化自己的方法。如此细想,我羞愧于自己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盗梦者。我本来是要去茶花泉散心的,不想却意外遭遇了一次心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低下头来给茶花双手合十,还是蹲下身来给泉水磕头?这么些年来,我破坏掉了多少的梦境啊!我忽然觉悟,茶花和泉水的休眠,其实是对我的闯入的一种抵抗。很多时候,醒着的恰恰是睡着的,睡着的恰恰是醒着的。

     03     

龙泉里有没有龙,我不知道。即使有,也是人的幻象。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靠幻象活着呢?你看,那龙泉里微微漾动的水纹就是天空的幻象,那龙泉里汩汩冒出的水泡就是大地的幻象。我作为龙泉的幻象出现在这里,又反过来看到了幻象之中的幻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幻象的真实性,那么具体,那么不容怀疑。我看到水草在修剪自己的胡须,看到鹅卵石在水中孵蛋,看到水虫在寻觅旱地,看到水的皮肤是一张透明的薄膜,看到树的倒影是一幅没有颜色的简笔画,看到水的骨头跟人的良心一样柔软,看到水的性格跟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暴戾……我被眼前这些真实的幻象给震慑住了。我想尽快从幻象里逃离出来。我知道,哪怕再真实的幻象也是幻象。可我无论怎么逃,也逃不出我的幻象的真实。

     04     

那些古樟树太大了,大得可以托起太阳,托起太阳照耀下的风雨、流岚和雾霾。这种大,不是年轮的大,是心性的大,是沉默的大,是坚韧的大,是禅坐的大。我站在树下,瞬间便区分出了我自己——自己的小,自己的弱,自己的轻,自己的矮。我很想把自己挂上树去,成为树的一根枝桠,或枝桠上的一片树叶。即使这片树叶不幸最先被风刮走,那我也要成为第一个从这棵树上逃出来给季节报信的使者。但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可笑。我虽然是个卑微的人,又何必去攀树的高枝呢?说不定,那些树反倒觉得比我还要苦呢。它们即使活再长的寿命,最终也不过是受到人的膜拜和仰望。更何况,有些人的膜拜和仰望,本来就不是献给一棵树,而是献给树上的一只鸟或一个鸟巢的。换句话说,更多的时候,树和人都不过是这个世间的道具罢了。

     05     

进入风情园后,我才发现自己是最没有风情的一个人。我的风情,早在我进入风情园之前,就被有风情的人给掳走了。那个人,我也不认识她,她好像来自我的前世,又好像来自我的来世。她的出现使我成了孤家寡人。以至于,我跟自己都很少接触——我是我的陌生人。但这次,我还是到风情园里来了。我来不是专为寻找风情的,是看能不能跟掳走我风情的那个人相遇。我原以为,风情园里住的都是懂风情的人,谁知,里面除了风,就只有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我有些伤感,担心今生再也遇不着她了。我正要转身离去,忽然,我听见有人唤了一声我的乳名。我一回眸,发觉呼唤我的,竟然是挂在我眼睫毛上的一颗泪珠。

     06     

站在乡愁馆里,我自己就是乡愁。我的乡愁大于我的故乡,也大于我的异地。也许在别人的眼中,乡愁就是挂在乡愁馆里的那张渔网,搁在乡愁馆里的那叶小舟,摆在乡愁馆里的那架风车,放在乡愁馆里的那个升斗……但我的乡愁不是——我的乡愁是黄昏时分挂在天边的那轮落日,是父母额头上那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是邻居酒葫芦里晃动的鼾声,是山地坟堆上盛开的一朵小野花,是月夜下追萤火虫的孩子的童话,是游子出发和归来时踩在土路上的胶鞋印,是冻不死的雪花在被火烤死时温暖的呻吟……我的乡愁一点不美,也不迷人。它既不供人凭吊,也不供人观瞻。它只静静地躺在我的心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在哪里,乡愁就在哪里。我是乡愁的苗,乡愁是我的根。

     07     

梯田是大地的阶梯,每一级阶梯上都铺着绿地毯,好似刚刚有几位来人间出差的神仙从上面走过,阶梯的周围还袅绕着缕缕的仙气。我也很想踏上阶梯,沿着神仙走过的路走一遍,看看人跟着神走到底能走到哪里去?但随即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既然是人又何必装神呢?装神不但冒犯神,还冒犯自己。于是,我连阶梯也不去走了,索性将其让给栽种稻子的农夫去走,它们才是这阶梯的真正的主人,连神也不适宜去走。神走过的道路,也许会生长出信仰,但只有农夫走过的道路,才会生长出五谷。在没有五谷填饱饥饿的胃囊之前,谈论任何信仰都是奢侈和荒谬的。这倒不是说,农夫比神还伟大,而是说,神倒是可能化身成农夫的模样。因为,没有哪一个农夫,不是把种好庄稼当成毕生的信仰来对待的。

     08     

我深信,只将一支箫关进博物馆,是为了保存天籁之音的火种。但我不信,若将一百支箫关进博物馆,它们会不会集体感到痛苦。这等于是将上百种的天籁之音囚禁起来,让音律凝固成雕塑。箫不发音,就是死箫。外表再耐看,也不如声音带给人的震撼。好在,在箫笛研发生产基地,我目睹了乐师如何将乐音从竹管里解救出来的全过程。原来,世界上再动人再婉转的旋律,在发音之前,都经历过无数次的阵痛。先用刀砍,再用火刑,后是钻孔,最终才能成箫并找到知音。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么多新的旧的箫甘愿睡进博物馆里做囚徒,也不愿出来演奏献艺的原因——它们倒不是习惯了享受功成名就之后的虚荣,而实在是由于世间的知音太过稀少。

(本文作者:吴佳骏;文章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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